金融时报：“我的直觉很多时候比美联储更优秀”，特朗普经济学能成功吗？

【文/《金融时报》，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9月初在亚利桑那州图森市（Tucson）的一次竞选集会上，特朗普向观众展示了他大选期间一贯的自吹自擂话术，不仅宣称在两天前的大选辩论中“大胜”卡玛拉·哈里斯，还加倍渲染所谓海地移民“偷窃并吃掉当地居民宠物”的虚假说法。

但这位前总统的大部分演讲内容都集中在经济方面，他承诺要结束美国人在拜登执政期间经历的“混乱与痛苦”。

特朗普承诺：“我们将降低税率、放松监管，实现更低的能源成本、利率与通货膨胀水平，让每个美国人都能买得起日用品、汽车和漂亮的房子。”

自从发起寻求第二任期的竞选活动以来，特朗普始终围绕美国的生活成本危机问题猛烈批评拜登-哈里斯政府。

在亚利桑那州，他提出了传统的共和党式补救方案，即出台新的减税措施——包括加班费、小费和养老金福利等收入在内，从个人到企业的大规模全面减税计划。

但这一次，特朗普也制定了一份更加民粹主义的经济政策议程，旨在将自己塑造为普通工薪阶层与国内制造业利益的捍卫者。

特朗普经济政策的核心主张包括征收高额关税来保护美国制造业视觉中国

特朗普所谓的“美国优先经济学”（Maganomics）的主要内容包括对来自世界各地，尤其是中国的进口商品征收更高昂的关税，并严厉打击移民。他的竞选团队还提出要对货币政策与美元汇率施加更大的影响。

很难从作为候选人的特朗普的言论中分辨出哪些是实际计划，哪些是虚张声势，哪些又是谈判策略的一部分。但各方面的经济学家都同意，特朗普这次提出的议程是远比他第一个任期（2017-2021年）内推行政策更激进的延伸。

如果特朗普赢得大选并真正实施这些计划，它们将根本性地重塑美国经济以及同世界各国的关系。

在共和党内部，副总统候选人J.D.万斯是这一民粹主义议程最突出的支持者之一。他在7月的一次集会上表示：“我们相信，100万台廉价的山寨烤面包机都不值得弥补损失一个美国制造业工作岗位的代价。”

然而批评者警告，这些政策会对美国经济造成巨大破坏，且无助于美国同中国开展的竞争。

“就算特朗普能够兑现一半的承诺，也足以给美国经济带来混乱和负面的结果。”前奥巴马政府白宫经济学家、现任哈佛大学教授的杰森·弗曼（Jason Furman）表示。“我们相比中国最大的优势在于，美国属于一个彼此相处得很好的国家圈子之中。如果对所有国家征收关税，就会撕裂同这个圈子的关系。”

民主党人自己对通胀问题的处理饱受批评，所以他们迅速地表示，特朗普提出的经济政策将导致物价进一步飙升、损害经济增长。

哈里斯在大选辩论中说：“16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将他（特朗普）的经济计划描述为会加剧通胀，导致在明年年中之前出现经济衰退。”

就连部分特朗普支持者也开始担忧如此激进的保护主义政策所带来的国际影响。

与特朗普关系密切的经济学家亚瑟·拉弗（Arthur Laffer）说：“你需要贸易，尤其是与你的对手开展贸易。我不是说把核武器卖给朝鲜那种情况。但你需要维系贸易渠道，这样人们才能有机会相互交流、表达好感，彼此之间进行买卖。所有的制裁和关税威胁都不是正确的做法。它们只会促进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美国优先经济学”的核心理念将会颠覆过去100年来，实现了工业化的经济体所采纳的经济发展模式中的许多方面。

如果这些理念得以实施，意味着美国将重新回到一个政府的大部分收入来自贸易关税，而不是对居民收入和企业利润征税的年代。

耶鲁大学预算实验室经济学主任、拜登政府经济顾问委员会前官员厄尼·特德斯奇（Ernie Tedeschi）说：“特朗普显然在考虑从根本上打破美国税收体制中收入来源的平衡，并改变美国人看待贸易的方式、美国与贸易伙伴之间的关系。我们曾在19世纪做过类似的事情，但20世纪就停止了，更别提21世纪。”

入主白宫期间，特朗普曾激进地对中国加征关税——其中许多关税被拜登政府保留了下来。

然而，根据特朗普阵营正在讨论的想法，他潜在的第二任期内加征的关税将达到1930年代通过的《斯姆特-霍利关税法案》，一份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贸易保护主义法案中的水平。

在起初表示要对所有进口商品征收10%的关税后，特朗普最近称可能会升到20%。他还说过要对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征收60%的关税；特朗普9月份又宣称，计划减少对美元依赖的国家也将受到100%关税的惩罚。

特朗普希望贸易壁垒不仅能提振收入，还能带来美国制造业的复兴。美国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今年估计，自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来，美国制造业已经有200万个工作岗位消失。

特朗普4月份向《时代杂志》表示：“他们进来偷走我们的工作、偷走我们的财富，偷走我们的国家。我把这称之为环游全美的行动。”

然而，这样的政策显然会带来成本。根据华盛顿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估计，加征20%的全面关税与对中国产品加征60%的关税结合起来，将导致普通美国人家庭每年在商品上的支出增加整整2600美元。他们表示，关税将对低收入家庭带来更大的负担，而这些家庭却是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宣称要保护的对象。

一些经济学家还认为，关税将阻碍经济增长。美联储前任经济学家、经济咨询公司MacroPolicy Perspectives创始人茱莉娅·科罗娜多（Julia Coronado）提到：“上一次特朗普带领我们打贸易战的时候，全球制造业周期陷入了衰退。”

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报告的作者之一，玛丽·洛夫利（Mary Loverly）说，贸易壁垒可能成为一种容易被过度使用的工具。“关税并不会直接体现在政府预算报告中，哪怕它们相当于对国内生产商进行补贴。它们也意味着对国内消费者的征税，但许多选民并不把关税视作一种税收。”

拉弗认为，特朗普正试图利用关税政策让各国坐到谈判桌前，争取让那些国家同意降低自己的贸易壁垒。“这就是我的看法，我坚持这么认为，可能会被证明是错的，但我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尽管会带来潜在的成本，许多选民还是支持加征关税，尤其是在密歇根州这样的制造业重镇兼摇摆州。

住在底特律附近马库姆县的福特公司工人纳尔逊·韦斯特里克表示：“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不对来自中国的所有产品加征关税，以及来自墨西哥的所有产品。”

特朗普的顾问们宣称，关税会为共和党的标志性经济政策主张——减税计划——提供资金。具体来说，第二届特朗普政府计划将他第一任期内推出的低税率永久性维持下去。

共和党人称，2017年对收入与投资的减税政策（原定将于2025年到期）将会刺激经济增长。这反过来会有助于解决美国联邦政府不断膨胀的债务负担问题。

与特朗普关系密切的经济学家斯蒂芬·摩尔（Stephen Moore）表示：“解决债务问题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经济更快地增长。特朗普提出的议程中有许多内容可以确保实现这一点。降低税率、在美国开采更多能源、签署更有利的贸易协议都将有助于经济增长。特朗普还谈到了取消价值数千亿美元的绿色能源（补贴）项目，这将省下一大笔钱。”

摩尔还说：“我几乎找不出哪怕一项民主党人计划取消的政府项目，特朗普已经说过他想要取消上百个项目与预算计划。”

然而，许多经济学家认为，特朗普竞选团队的如意算盘并不符合现实。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莫里·奥布斯特菲尔德（Maury Obstfeld）说：“人们总是这样说（减税计划会自然而然地为自己筹集资金），但这从未发生过。”

这些经济学家认为，减税可能会使美国本已紧张的财政状况更加捉襟见肘。

穆迪分析公司（Moody's Analytics）首席经济学家马克·赞迪（Mark Zandi）说：“减税会增加赤字，而在一个充分就业的经济体中，正如美国目前的状态……这会导致通货膨胀。这不会对美国糟糕的财政状况起到任何改善作用，那已经是个严重的问题，还在变得日益严重。”

对特朗普经济政策议程的主流批评观点认为，几乎不可能靠加征关税来弥补减税计划的成本。

根据研究机构宾大-沃顿预算模型研究中心（PWBM）估计，特朗普的计划将在未来10年内令美国新增5.8万亿美元赤字。而立场保守的智库税务基金会（Tax Foundation）估计，特朗普关于加班费免收联邦税的新计划将在未来10年内令美国政府再损失2270亿美元收入。

然而，彼得森研究所的奥布斯特菲尔德与金伯利·克劳辛（Kimberly Clausing）均认为，如果对所有商品加征50%的关税，特朗普政府最多只能增加7800亿美元的财政收入。

耶鲁大学的特德斯奇指出：“如果我们想用关税完全取代所得税提供的财政收入，需要征收至少66.7%的关税。还要记得，人们会开始寻找替代进口，别的国家也会发动关税报复等等。那个等式不可能成立，你需要加征的关税率恐怕还远不够高。”

IBM副董事长、前特朗普白宫最高经济顾问加里·科恩（Gary Cohn）9月初对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表示，他认为国会不太可能通过特朗普的税收计划。“我确实认为，参众两院正出现越来越多的反对声，可以说民主、共和两党都反对会带来巨额赤字的税收计划。”

部分投资者与经济学家还担心特朗普试图削弱美联储的独立性。

在上次任期内，特朗普多次在当时的推特上公开抨击美联储主席杰伊·鲍威尔（Jay Powell），并一度宣称鲍威尔是比中国更严重的“美国之敌”。

特朗普至今仍对鲍威尔持批评态度。他上个月称美联储“经常犯错”，而自己的经商背景意味着“我的直觉在很多情况下比美联储或美联储主席的更优秀”。

在美联储于当地时间9月18日宣布降息50个基点后，特朗普说，这表明要么美国经济“非常糟糕”，要么美联储在“玩政治”。

当地时间2024年9月18日，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宣布，将联邦基金利率目标区间下调50个基点，降至4.75%至5.00%之间的水平。视觉中国

特朗普政府的前美国贸易代表、至今仍是这位前总统亲密顾问的罗伯特·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曾表示，希望削弱美元汇率，以促进美国商品出口海外，更低的利率可能有助于这一政策的执行。

特朗普竞选阵营的部分成员认为，近年来通胀率的飙升意味着美国政府应该加大对货币政策的影响力。

拉弗说：“不管是不是他本人的错，拜登都会被视作要对通胀问题负责。这就是政治上的逻辑。在我看来，基于政治的逻辑，如果某人被广泛期待应解决某个问题，他就要为事情的最终结果负责。如果他们（美联储）犯了错误，做错了事，那些美联储的成员会面临什么下场？没有任何后果。他们甚至不会丢掉工作。”

然而，一些经济学家警告，任何试图削弱美联储独立性的举动都可能引发市场动荡，甚至可能诱发更严重的通胀。

曾在克林顿政府担任财政部长的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拉里·萨默斯（Larry Summers）表示：“人们之所以预期通胀不会长期化是基于如下的判断，即一个政治上独立的美联储会在通胀水平过于严重时采取限制措施。如果这样的预期不存在了，意味着工资和物价会进一步上涨，因为人人都预计会出现更高的通胀水平。”

穆迪分析公司的赞迪则质疑任何人为导致美元弱势的提议。他说：“我不知道特朗普打算如何让美元持续贬值一段时间。他们可以试图操纵美联储，推行非常宽松的货币政策。这也许会在短期内奏效，但很快就会引发通胀，并产生极大的负作用。”

一个多世纪以来，美联储的政治独立性都被写进了美国法律，意味着该机构仅对国会而不是总统负责。而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包括人事调整，都不能由行政部门强行通过，必须要获得绝大多数立法者的支持。

在2012年至2016年担任联邦储备系统历史学家的加里·理查德森（Gary Richardson）说：“国会设计美联储的目的是让任何总统都很难在一个任期内干扰美联储的领导层。他们可以有许多抱怨，但美联储不必理会。”

鲍威尔的美联储主席第二任期将在2026年5月结束，这意味着特朗普有条件在赢得大选后指定一名更容易受行政部门影响的继任者。

然而，下一位美国总统对美联储7位理事的影响力依然十分有限。阿德里安娜·库格勒（Adriana Kugler）的任期最早将在2026年1月结束，下一个空缺要到2030年克里斯托弗·沃勒（Christopher Waller）的任期届满。

虽然特朗普试图打消外界对于他将在鲍威尔任期结束前将其赶走的担忧——专家称，这种做法在法律层面是有争议的——但特朗普设置了一个重要的前提。

“我会让他（鲍威尔）完成任期，特别是当我认为他在做正确的事情时。”

乔治·华盛顿大学政治学教授萨拉·宾德（Sarah Binder）认为，如果特朗普的第二任期希望加强对美联储的干预，她预计国会将会“站出来维护美联储”。

“归根结底，这是一个要不要打破规范的问题。特朗普愿意在行使总统权力的道路上走得多远？”

（原文发布在《金融时报》网站评论版面，原标题：“特朗普经济学：一份重塑美国经济的激进方案。” Trumponomics: the radical plan that would reshape America's economy.）